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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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紫占尽天下色
文/莫卡
(图片源自网络)
他听着她所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,心中明白这是她许诺他的赏赐。但是,他将和端王一*同样,判为剐刑。她一箭双雕,多么完美。
本文刊载于《飞·魔幻》杂志.1A
“嬷嬷小心……”声音是娇柔清脆的,而那只牵引自己的手,封嬷可以感觉到细腻的肌肤,柔软温暖的掌心——手的主人一定养尊处优。
而这引路的人,其实只不过是一个下人。
她由此知道今夜自己将要拜见的必然是一位大人物。
引路的少女带着她跨过高高的门槛,封嬷嗅见一阵淡雅的薰香,少女带她到预设软席上跪坐,随即放开了她的手。
听那轻微的脚步声,少女是慢慢退出了房间,然后掩上了门。
封嬷目不能视,但是从身前传来珠玉细微的撞击声可知,自己前方有一挂珠帘。忽然帘珠作响,帘后的人走了出来。
“听说,你能招亡*梦中来见?”低沉的声音,带着一丝不容违抗的压迫感。
“是。”
“凭什么?你与*神有谊,还是你可往来阴阳两界?或者不过是普通的障眼法?”
这是近乎无礼的质问了。
但封嬷并不生气,只是慢慢探手入怀:“老身不通*神,只是家中世代采药种草,先人在极西之地得到此物。”
她伸出手,掌心一株小草,通体火红,细韧如蒲草,细细长长的草叶伸向空中,室内明明无风,草叶却能自行摆动。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那低沉的声音轻叹了一句。
沉默延续了许久之后,一只手覆上了封嬷的手,取走了那株火红的小草。
(一)遗话
华历三年冬,狂风,大雪在天青色的琉璃瓦上积了厚厚的一层。
宫中侍从来来往往地奔忙,可是人人都一言不发神色肃然,所有人心底都明白皇朝又到了紧要的时候——从立秋起就缠绵病榻的见明女帝,这两天怕是不行了。
冬暖阁内,一应闲杂人等此刻都已退下,只剩女帝与右相薛长恭。薛长恭将刚拟好的诏书铺在女帝面前让她过目,女帝细细读过,吃力地取过大印盖上,她看着薛长恭将诏书收入锦盒中以火漆封好。
踌躇片刻,她终是探出了那只藏在锦被中的手。
她的手上还有一只锦盒。
薛长恭见了,十分诧异。
“长恭……”女帝直呼他的名字,他忙不迭曲身:“臣不敢当。”
女帝笑了,眼神依旧清澈,却是带了十分的哀伤:“长恭,朕与你自幼相识,青梅竹马……若不是为了大夏朝,我早与你……”
她言辞间已忘记了尊称,薛长恭却不敢忘:“陛下!”
他打断了她的话,惊醒了她从来不敢沉溺的那个美梦。女帝神色一凛,经受不住这情感起伏,猛地伏身剧烈咳嗽起来。
“陛下!”薛长恭欲招御医,却被女帝抬手阻止。她将锦盒塞进他的手里:“长恭,看在昔日的情份上,你答应朕一件事。”她苍白纤长的手指死死抓着他的手:“答应朕,辅佐湄英……”
“臣自当效尽全力……”他的话还未说完,便被她按住了唇。
“湄英尚年幼,若日后发现她资质愚钝不能堪此大任,”女帝的声音冷硬了起来,一字一句是金口玉言:“君务必取而代之。”
屋外风雪,在这一刻骤然猛烈。
三日后,见明女帝驾崩于东暖阁内,右相薛长恭颁遗诏,传位皇储湄英,赐帝号玄华。
她是女帝最年幼的妹子,一母所生,皇族之中再没有比她更亲近的血缘。
这夜,薛长恭率百官为见明女帝守灵,将近子夜的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,薛长恭令众人勿妄动,自己叫了几名侍卫外出察看。
雪已经下了一天,青瓦碧墙的皇城各处均被积雪覆盖,他看见长长的台阶下,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连滚带爬地跑来,后面远远跟着一队惊呼的宫人。
就是他们发出的喧哗。
他赶紧拾阶而下——
那个小小的身影,正是新帝湄英。
长阶满是积雪,积雪之下又是被人踩过后凝结成的冰,薛长恭只怕湄英摔了,急急赶下,快到她身边时他竟不小心脚下一滑,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仰倒在地,下一刻一个小小的身子压了上来——
“长恭哥哥,我阿姐呢?”
六岁的湄英,眨着眼问他。
“你的阿姐不在了……”他用温柔的声音说出残酷的事实,然后慢慢起身,又走下几级台阶,回身在积雪中缓缓曲膝:“陛下,以后……臣就是陛下的右相。”
(二)情丝
见明女帝的遗诏中指名薛长恭领*,直到新帝年满十六。
此时是昭元九年,距湄英的十六岁芳辰还有不足一年。
今日早朝,朝堂上发生了一场不小的争执,起因是户部的两名官员递上了内容截然相反的折子——关于运河地区漕运课税,一个说要加重,一个则说减轻。
湄英看了看玉阶下那两个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打起来的官员,不耐烦地撇过头,招来一旁的内侍总管轻声询问:“送药去右相府的人可回来了?”
今日早上,薛长恭称病未朝。
总管叫小*门奉上一个盘子,自己恭恭敬敬地答话:“回来了,右相大人说陛下圣恩铭感五内,还说五月是恶月,送个小玩意儿让陛下带着避避蛇虫百脚。”
盘子里,是一个绛色的荷包。
“听府里的人说,这是大人上个月去江南特地带回来的……”总管在宫中当差多年,很清楚挑什么话说能让主子高兴。
湄英将荷包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,只见一面绣着帆船红日,一面则绣成鱼鳞状,她看着新奇,脸上是眉开眼笑的神色。
忽然觉得四下里安静得过分,她抬头一看才发现户部的那两位似乎已争论完了,百官正屏息等她做决断。
她看了看手中的荷包,想了片刻,以眼色示意一旁负责拟旨的中书舍人:“传旨……”
她当殿下达*令,自今年往后三年中,运河漕运课税维持现状。
散朝之后百官议论纷纷,焦点都在她收到的那个荷包上,荷包的来历容易知晓,只要问问办事的小*门就知道是从右相府拿来的东西。
于是众人猜测称病的右相是将什么意见放在了荷包里呈上,才使得她做出这样形同各打五十大板的决定。
这也是百官心照不宣的事了——多年以来,湄英是这般的仰赖薛长恭,诸事皆决于他。
可说是,言无不听听无不从。
*令的消息传得很快,半个时辰后身在右相府的薛长恭得知了朝堂上发生的一切,待听到湄英得到荷包后的反应,他沉吟片刻,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然后叫人为他更衣,他要入宫面圣。
“这小玩意儿,陛下可喜欢?”御书房内,薛长恭见湄英拿着那个荷包,爱不释手地把玩着,于是决定以此为话题开端。
湄英点了点头,绽开笑容:“薛卿送的东西,朕都喜欢。”
“陛下觉得那上面的花样好看吗?”
她又翻看了一下,“绣得精巧,花样倒不出奇……只是怎么这一面绣作鱼鳞纹?倒是从未见过。”
薛长恭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,他的双手笼在袖中,微微垂首,保持着这样恭敬的站姿向湄英解释:“这是运河人家的一种风俗,运河上讨生活的百姓靠水吃饭,所以信奉龙王。这荷包背面的是龙鳞而非鱼鳞……每当漕运不顺的年景,运河人家的女儿便做这样的荷包供奉在龙王庙。”
典故娓娓道来,很明显,他话中有话。
湄英还带些稚气的脸上蒙了一层阴影:“薛卿的意思朕明白了,今年运河年景不佳,所以朕应该减免赋税才是良策,是么?”
薛长恭没有出声。
“真可惜,朕没有及时领会薛卿的意思,”湄英略略提高了声音:“朕让薛卿失望了么?”
她有些刻意的声音传出了御书房,低头候立的内侍们虽然仅能听清只言片语,却能从口吻和语气里捕捉到一个讯息——
女帝已对右相薛长恭有所不满。
(三)暗谋
皇城,是终日被多少有心人所窥探的地方。
故而这日湄英在御书房中所表现出来的恼怒,不消几日就化成几种版本的流言,在百官之中传得沸沸扬扬。
众人的议论, 都指向一个焦点——眼看亲*在即的湄英,将会如何对待薛长恭?
若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来,薛长恭的地位危如累卵,他领*多年,*事操控于手,而对于一国之君来说最忌讳的就是同别人分享权力。眼前有权臣如此,湄英怎能不防?
然而湄英目前所处的位置自也不会轻松,薛长恭原本出身行伍,扶先帝平乱登位时跟随他的人现多是朝中的将领,如今他虽然表面上不掌兵权,私下势力却难以估量。这样一个人,届时权力交更,果真能顺利进行?
所以她对他,是不得不防,不得不疑,这正是眼前的局势。
既然所有人都能看出来,那么对于有心者来说,玄华女帝湄英与右相薛长恭这一次的不合,当然要好好利用。
“昨晚,端王在府中宴客,席上是些文人清客,只是还有神相顾麻衣。”
深夜时分的右相府中,薛长恭听着暗卫的回报,微微皱眉:“众人在席上可有说什么?”
“顾麻衣为端王看相,只说端王的背有帝王之相。”
薛长恭神色一变,手中茶碗泼了些许茶水出来,沉吟半晌之后他脸上露出些疲态:“你退下罢。”此话预示今夜到此为止。
只是暗卫犹豫了一下,还有话要说:“相爷可记得当年领*时诛杀的太湖匪首阮倨虹?”
“记得,连珠箭一十三支齐发,世间罕匹。”那时他还年少,鲜衣怒马,为了登基未久的见明女帝纵横沙场,征战多年才收服南北共九路悍匪。
“属下昨夜在王府看到有人重施连珠箭。”暗卫似乎不那么确定:“当年,阮倨虹是相爷亲手诛杀,他死之后连珠箭应该就此失传。”
薛长恭摆了摆手:“天下之大,卧虎藏龙者众,你这么说,也太小看了天下英雄。”
随后他再次叫暗卫退下,这次没有了要额外禀报的事,暗卫依言,转眼消失了踪影。
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,薛长恭啜着新茶,头也不回地说:“你说话也不知道小心些……”
从屏风后缓步走出的年轻男子布衣纶巾,怀中抱着一只白腹*背的猫,他微微笑着,稍许眯起的凤眸带着猫一般的慵懒与危险。
可只有熟识了才知道,这个人最危险的部分是他的嘴——最会说*道黑,无中生有。
神相,顾麻衣。
“话不说得重些,动不了他的心。”顾麻衣放了那只猫,拍去身上蹭着的猫毛。“其实,我不过说出他心中所想罢了。”
王爷的背,有帝王之相——背则称帝称王。
这根本就是明目张胆地鼓励端王造反。薛长恭苦笑,他虽然知道顾麻衣向来做事没忌讳,喜欢兵行险招出奇制胜,但如此大胆也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。
“也不知道那天在七里亭是哪个一副 不活的样子跟我哭诉,说他日子不长了,行事要快……”受了抱怨,顾麻衣恨恨地说:“这会儿我替你着想才说了重话,倒又成了我的不是。薛长恭,你真是难伺候……”
他这半真半假的抱怨,薛长恭听得哭笑不得,却也只能照单全收,谁叫当时是他将半退隐的顾麻衣从七里亭拖了出来,搅合到这淌混水中。
只是,端王的反意当真如顾麻衣所说,已经膨胀得如此,只需要一个导火索便会爆发的地步?
顾麻衣察言观色的功夫是天下 的,可是这场*局,他想要十成把握。
“长恭。”见他出神良久,一旁的顾麻衣仿佛忽然想起什么:“你的事,就当真救不了了?”
对于这个问题,薛长恭没有回答。他只是又抿了一口杯中清香沁人的茶,想着——
明年,或许再喝不到江南的新茶。
(四)忽有变
“据探子回报,这个会发连珠箭的人叫做元田,臣以为他的出现会让端王加快脚步举事。”
深夜,御书房百宝阁之后的密室中,灯火如豆,四下寂静,薛长恭以缓慢凝重的语调说着自己对端王府情况的分析。身旁,湄英纤手支头,一言不发地倾听,只闻细微悠长的呼吸声。
“陛下?”要说的都说完了,湄英却许久没有反应,薛长恭忍不住催促了一声。
“为何薛卿会这样认为?”湄英换了一手。
“连珠箭,最宜阵前斩将。”他叙述了当年自己与阮倨虹对阵时的情况作为参考,“陛下可还记得端王举事的计划?”
“嗯,勾结御林*,直入禁内弑君夺位。”湄英笑了起来,“那么说,这个元田将是杀朕的人咯?”
薛长恭看着她还带着些稚气的笑容,沉声说:“臣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。”
湄英的笑容,因这一句话而消失。
她深深看了自己最倚重的臣子一眼,轻轻叹了口气:“端王有薛卿与他为敌,只能说是三生不幸。”
还能有什么胜算呢?假作的君臣不合,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——所有这些布置端王都相信了。而他的计划薛长恭亦了如指掌,他的野心薛长恭也看得分明,就连这条乱臣贼子的死路,他也顺着薛长恭为他安排好的印迹,一步一步走得愉快。
焉能不败?
“薛卿说过,除掉端王之后,朕才能真的坐稳这江山。”笑容又回到了湄英的脸上,“那么那时,薛卿会在哪里?”
她的问题,薛长恭没有正面回答:“也许在野,也许为先帝守陵……古人说过,天无二日。无论如何,陛下江山,不能有薛长恭。”
他这样说着,毕恭毕敬地俯下身,一如当年先帝的守灵夜,殿前长阶上,他跪在一片白雪中, 次臣服于她时的模样。
三个月后,端王之乱一如他们所料想的那样开始。
这天清早薛长恭便只身入宫,走在长长的宫廊上,他留心到两边的侍卫多有面生的,心中明白端王已经依照计划做好了准备。
他在东暖阁觐见湄英,漏刻滴过午时,外面传来了一阵喊杀声。
“薛卿。”湄英是笑着扑到他背上来的,“朕怕得很,脚都软了,你快背着朕往崇文阁避难。”她笑颜如花,仿佛是回到了童年游戏之时。
薛长恭拿她没办法,只得背起她,大声喊宫人向崇文阁撤去。
一路上,喊杀声如影随形,湄英在他耳边说:“薛卿你听他们喊得什么,是清君侧……他们说你是奸臣呢。”她说着咯咯娇笑,可下一刻语气却森然起来:“就凭这,朕必要判端王万剐千刀。”
最终他们平安撤到了崇文阁——供奉历代功臣画像,库藏典籍之处。
这是整个皇城的至高点。
阁外的长廊上,他将湄英护在身后,自己俯身看着端王的人马从来不及掩起的宫门涌入,黑压压的很快铺满了阁下的广大空地。
端王在下方嘶喊,他却听而不闻,只是微微一笑,抬起手,然后放下。
转瞬间,宫墙上布满了弓箭手,两边的暗道中埋伏已久的羽林郎们也掀开用于伪装的木板,现身而出。
叛*刹那间鸦雀无声。
这由于震惊和恐惧带来的片刻寂静过去后,又是端王的尖叫,随后薛长恭看到叛*中有人扯满了弓弦。
是那个元田。
他心念微动,那厢阵中弓弦轻响,“嗖、嗖、嗖,”翎箭破风而来,他挪转脚步,双手向空中急抄, 无误地抓得翎箭在手,然后折断弃地。
可剩下的连珠箭却好像没了准头,只听几声惨呼,边上多有宫女内侍中箭,阁上顿时一片混乱。
他只道是元田力气殆尽所以箭偏离了方向,心中正感叹这绝世武学果真自阮倨虹之后便告失传……
“薛卿……”有人扯他衣角,耳听是湄英的声音,轻轻细细,弱不胜衣。
他以为她受了伤,大惊之下猛地转身——
“嗤——!”这轻微的响声只有他自己听得到。
冰冷的箭镞深深刺入心脏,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,眼前是湄英的面容,她微微蹙着眉,看起来那样的伤心。
可她的手却又毫不留情的将断箭再往他心脏刺入了一分。
他张开嘴,想说些什么,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,甚至连手指都动弹不得了。
在沉沉的黑暗涌上眼前之际,薛长恭 想到的是多年以前,他将湄英抱坐在腿上,给她讲游历南粤时听到的奇谈怪说。
据说南粤的深山中长着一种树木,它的叶终年翠绿,形状如人的心;它的果香气馥郁,颜色如人的血;而它树干中的汁液是剧*,叫做见血封喉。
(五)国士之礼
“薛卿——!”
这一刻,连乱*的喊杀声也无法掩盖湄英的悲鸣。
众人看到的情形是玄华女帝放下了薛长恭已经僵硬的身躯,尸身胸口处的那枝断箭很好的解释了女帝脸上的愤怒——她因为叛*而失去国之栋梁,岂能不恨?
只见女帝缓缓起身走到阁廊的边缘——
“杀。”
这是以极轻的声音所下的格杀令,可在场的人却都听见了,弓箭手们立时扯满了弓弦,居高临下地,开始一场早已被策划好的杀戮。
薛长恭向来不会留给他的敌人哪怕一点机会,崇文阁前的空地上,被利箭射穿的尸体鲜血滴流成河,血腥的味道引来了远处的乌鸦,好大一片,在杀场上空盘旋着,发出刺耳的叫声,为这场杀戮更添凄厉的色彩。
元田砍倒了一个向自己冲来的羽林郎,然后仰头望向阁廊上那抹娇小的身影。
他不能被杀,他要活着,活着才有机会得到属于自己的赏赐,这是她金口玉言向他许诺的。
他是乱匪之子,当年父亲阮倨虹被薛长恭所杀,乱*中他带着阮思这个名字和尚未修习成熟的连珠箭法逃出生天。
之后一直在最卑贱最污秽的人群中谋取生存。
直到那一天,黑衣的蒙面人拿下了他,将他带到一处有着迷宫般路径的所在。
软榻上斜枕着一把千瓣芍药的少女,她看着他,微微笑着,杏眼眯成了一条明艳的线。
她竟能说出他的身世:“你的父亲,阮倨虹,虽然是匪首却有英名,先帝登基之前燕山王窃国施行暴*,他为了反抗苛税起兵,虽然 未能认清大局归顺先帝,却也是力战身死……他是英雄,朕敬慕他。”
他这才知道她的名字该是湄英,玄华女帝,整个大夏最接近 权力的那个人。那一刻他不知是因为兴奋或恐惧而颤抖,看着她下榻向自己慢慢走来。“只是不知英雄的后代是如何的秉性?”她笑着向他俯下身,抚摸他背后从不离身的铁胎弓:“朕听说你日夜苦练连珠箭,这是杀人的箭法,你要杀谁?”
这个问题令他惶恐,除了伏身叩拜,他竟做不出别的回应。
少女的娇笑声在他的上方响起:“你想杀薛长恭。”
她的判断,准确无误到令他惊讶。
少女捧住了他惊诧的脸,“你杀不了他,薛长恭是绝代的高手……普天之下,能取他性命的只有朕。”
“朕可以为你杀了他。”她的话那么不可捉摸,让人无法揣测下一句话会带出怎样惊人的讯息。
“那样朕就为你报了杀父之仇。阮思,朕以国士之礼待你,你将如何回报朕?”
这个问题,他想自己现在已经可以回答了——
脑后受到了沉重的一击,元田脚下一软跪倒在地,十几杆长枪同时指向了他,这束手就擒的一刻,他微笑着这样想到。
阶下囚,满身血污。
尽管羽林郎的统领一再劝阻,湄英还是走下了丹樨玉阶,慢慢走向那个众人眼中以连珠箭杀害了右相的凶手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他又听见那个娇嫩婉转的声音,却带着不可言喻的威严。她是娇柔的,软弱的,却也是令人畏惧,不可侵犯的。
她引诱你的时候你无法抗拒,因为她会许诺你心底最深的愿望,并为你实现它。
“罪民真名叫做阮思。”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,脸上有着笑容。
她平静地听他说了所有的前因后果,听他说是如何为了报杀父之仇而隐忍,甚至不惜助纣为虐。 她长叹:“你虽对国家有罪,却是性情中人。”
她亲口下诏,赦免了加诸在阮氏身上匪首的污名,追为义烈之士。
而他听着她所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,心中明白,这是她许诺他的赏赐。
但是,他将和端王一*同样,判为剐刑。
如此,他就报偿了她的国士之礼——投入端王门下,成为他计划中重要的一环,促使端王下定决心起兵,然后在乱*中为她制造机会让她杀了薛长恭。
她一箭双雕,多么完美。
这个夜晚,皇城宁静的有些恐怖。
夜风从打开的窗户呼呼地灌进来,湄英当风而立,任凭长袍广袖和满头未结的青丝被风吹得四散飞扬。
宫女锦絮上前掩了窗户,又为湄英系上披风,她看湄英的眉宇间有那么多的忧愁,便问:“陛下看来这样的伤心,是因为失去了薛相爷么?”
湄英身边所有的宫女中,她是年纪最小的,所以总敢说一些别人不敢说的话,就凭一个童言无忌的名义。
闻她此言,湄英笑着摸了摸她脑后光滑的发辫,收敛起那些悲伤的神色,说了一句此时的她还听不懂的话——
“锦絮说的是薛长恭么?其实……朕在很多年以前,就已经失去了他。”
(六)长相守
亲*之后,湄英下旨将年号由昭元改为长禧。而她下的第二道*令,便是追封已故的右相薛长恭为靖国公,并且为了纪念他对先帝见明女帝的忠心,特令塑造他的等身金人置于皇陵,千秋万世为先帝守陵。
此令颁下,朝中薛长恭的故交旧部无不上表感恩之意。
她的这个决定,一夜之间收伏人心,江山稳固。
君令如山
三个月后,当湄英踏入皇陵,她 眼看见的就是薛长恭的金人。
那是整个大夏朝最为工巧的匠人呕心沥血铸造的,剑眉入鬓,挺鼻薄唇,甚至那唇边似有若无的弧度都像极了那个让她如此深爱的人。
亦是如此深恨的人。
屏退了左右,直到偌大皇陵只剩她一个人时,湄英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,伸出手,指尖轻轻抚过金人毫无生气的躯壳。
没有人知道,她将薛长恭的骨灰和在了铸造金人的钢水之中,对于她而言,眼前这座冰冷的雕像,是爱人的替代品。
她永远无法触及的爱人。
“你不是很想为阿姐守陵吗?所以朕把你放在这里……”她的手臂环上了金人的肩,“可是,朕死了之后也将与阿姐葬在一起。你想必会不甘心?朕害死了你,你却要千秋万世地和朕在一处,永远也不能分开。”
忽然她仿佛想起了什么,又对着金人粲然一笑:“或者,朕给阿姐另寻一处地方,你说可好?也免得你俩总是聊得那样开心,把朕撇在一边。”
她说得那样轻柔,那样难过,头低了下来,泪也落了下来。
不是没有委屈。
年纪越长,她越发的委屈。
那年在冬暖阁听到的话,是一切的开始。
她的阿姐说:湄英尚年幼,若日后发现她资质愚钝不能堪此大任,君务必取而代之。
她的长恭哥哥说:臣此生绝不敢有负陛下,必鞠躬尽瘁辅佐新君。
他们都提到了她,可他们都没有想过她。
在他们的心中,首位的是大夏的江山,然后是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彼此。
然后,再没有剩余的地方是留给她的。
如今她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,可是在最重要的那两个人心中,却连一席之地——
也无法得到。
她走出皇陵时看到外面候着的宫女内侍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,心下不由得感叹——这些人都能明白她是何等地看重薛长恭,可薛长恭却不明白。
锦絮小步地跑过来,小手捧着暖手炉奉给她,湄英看着她冻得有些红的鼻子,忍不住微笑,伸手轻刮她的鼻梁,想说些赞赏的话。
可下一刻,她却毫无征兆地晕厥倒地。
她在众人的慌乱中被送回皇城。
这场病来得凶险且莫名,太医院的大夫们会诊了许多天也查不出确切的病因,只能以人参、茯苓等补气补血的上好药材为她调养,折腾了一个冬天,到了开春时节终于慢慢地好了起来。
可是病根未断,之后每一年的冬天,总会时不时地发作那么一两次。
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长禧七年。
史书记载,这一年冬天,玄华女帝仍因为痼疾而卧榻听*,腊月初八那天早上,太医院门前有个衣着怪异的人前来叫门,说能医女帝之疾,初时看门人不许他入内险些闹腾起来,医院有大夫出来,认出那是多年前往西域去游历的神医杜怀安。
(七)怀梦
又一次的施针之后,湄英明显觉得精神好了些,只是不知道是真的正在康复,抑或是缓慢的回光返照?
榻边,杜怀安笑眯眯地对她说:“太医院将陛下的底子调养得不错,看来明年春天草民便可辞别陛下了。”
这是宽慰她明年便可摆脱痼疾么?湄英也笑了笑:“朕的身体自己明白,神医何必为了朕停下悬壶济世的脚步。”
不成想杜怀安听了这话却敛起了笑容,放下手中正翻检的草药,回过身来看了她许久, 仍是笑了,只是笑容中是满满的怜恤惋惜意味:“草民已然救不了好友,若无法将陛下的身体调理妥当,他日*泉路上,更无颜去见他了。”
这话里的玄机让湄英疑惑:“神医的好友是……”
“是薛长恭。”
她只觉得有些晕眩,但理智操控着身体不露出惊讶的神色来。而杜怀安也没有发觉她有异样,只是自顾自地回忆起往事。
他说起那一年,薛长恭在她身边的 一年——
那时薛长恭已身染绝症,药石罔效。
“他是积劳成疾,陛下可不能像他这样……”杜怀安絮絮叨叨地说着,然后让她躺下行药,自己退了出去。
湄英看着床榻上方镂雕的九龙戏珠花纹,静静出神。
原来,无论她当时是否做出过选择,他的离去都已经是一件不可挽回的事情。
就像杜怀安承诺的那样,开春时分湄英的身体便好了,春分那日她为杜怀安饯行,医院珍藏的孤本医书,祝他悬壶济世的道路走得安稳坦荡。
回宫后,前往御书房的途中,她在廊上听见嘤嘤的低泣声。
是一个小宫女躲在廊下茱萸丛后哭泣。
这天湄英的心情很好,所以非但没有叱责,更是问那个小宫女:“因何哭泣?”
小宫女吓得瑟瑟发抖,勉力如实回答:“奴婢昨夜梦见了死去多年的爹爹,所以伤心。”
湄英笑着拍了拍她的肩,“能与思念的人梦中相见是好事,又何必哭呢。”随后她又问明小宫女家中还有一个母亲,于是口谕下一次放归宫女时便连这孩子也送回了。
一句话,换来小宫女的千恩万谢。
可是一路上,湄英的脸色眼看着渐渐阴郁起来。
一旁,已经是豆蔻年华的锦絮比当年更懂得揣摩她的心思,回到御书房,湄英在书案边坐着漫不经心地翻看奏折,锦絮上了一盅燕窝,随即轻声在她耳边说:“陛下有心事,是否触景生情,也希望能在梦中看见思念的人呢?”
(八)尾声
火红色细软的小草,有名怀梦。
当年汉武帝思念他早逝的宠妃李夫人,希望能见她一面,于是精灵古怪的东方朔献上此草,告诉君王,怀草入梦,他就能在梦中看到想见的人。
湄英将小草收进怀中,往软榻上仰躺下去,身旁的金兽香炉口中吐着袅袅的安神香,她合上眼,带着无法说出口的幽怨与期待。
再睁开眼时,香炉中的香已经焚尽了。帘外,封嬷依旧毕恭毕敬地跪着。
她撩开珠帘,慢慢走过去,一手拔下头上的金簪,猛地向封嬷的眼中刺去——
却在 一刻停下动作,金簪的 离封嬷不逾半寸。
封嬷的眼,自始至终没有眨动一下。
她将金簪重又插回发间,确信眼前的老妇果然眼盲——她不希望自己现在的神情被任何人看见。
“此草果然神奇。”她解下腰间的东珠挂饰放在封嬷手中,“这是给你的赏赐。”
封嬷满是皱纹的脸绽开了笑容:“姑娘见到思慕的人了么?”
“嗯。”
“那姑娘可要完成梦中人的心愿。”封嬷的笑容显得有些高深莫测,“那是他们在这世上最为牵念之事,怀梦草正是因为抓住了这一点无穷心念,才能在梦境中重现故人的样貌。”
四下寂静了,许久。
只听湄英略带艰涩的声音:“承您老费心了。”
锦絮进来带封嬷离开,湄英示意她不用合上门,随后她在密室中看着锦絮与封嬷的背影在狭长的密道中越走越远,那景象变得似乎有些不真实。
究竟是庄周梦蝶,还是蝶梦庄周?
究竟梦中是真实,还是她所经历的残酷的一切才是真实?
她梦见了六岁时的那个夜晚,白茫茫的大地,青黑的天幕,只有几颗伶仃的星子更显寂寥。
人们说她的阿姐故去了,她一个人在西花厅孤零零地待了很久,偌大天地仿佛只剩下了自己。于是她跑出来,远远地看到那长阶上薛长恭的身影,便不顾一切地向那里去。
后来长阶上他向她下拜,宣誓永远忠于她。
这就是他 的牵念吗?他 的牵念是年幼的自己吗?抑或是对先帝的承诺呢?
湄英知道这个问题永远都不有答案了,他和她,那么多幸福欢笑,悲伤错过,还有数不清的隐忍和期待,都已经随着当时自己做下的抉择而将埋葬于长夜。
大风刮过,这夜,初春的 一场细雪降落皇城,然后在黎明晨曦到来之前化作春水流去。
一如那年在雪中曾有人结下的缘份,无可奈何地,永远消失殆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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